◎长篇纪实文学连载◎

一座古城的青铜之梦

期次:第14期       查看:77


  黄旭升
“息舟!”郭麐热情地迎到了篱边。
  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”四行热泪,夺眶而出。草草杯盘,共话平生:就是这样的别墅,山东学使汪鸣銮曾前来造访,积堆如山的三十余种金石著录使学使大人刮目相看,许以请上嘉奖,连连摇头,答应金钱周济,婉言谢却,应许几天后送来印书资费,这才是最重要的!郭麐不由得一躬到底了。
  又是一位“踽凉齐饿者”!
  谁都不知道命运的船只会怎样漂流。那时朝廷上西太后和光绪帝分庭抗礼,汪鸣銮在酒席宴上说了几句醉话:“信口妄言,迹近离间!”不知此话如何传到了老佛爷的耳朵里,她勃然作色,轻巧的一道懿旨,汪鸣銮被贬回了他的江南水乡,而且是“永不叙用”。半床书影月在天,泪水像大于河一样奔流着。
  荧荧灯火,不觉荒村中已传来喔喔鸡啼。知音相对,悲从中来,郭麐陡然站起,击节而歌:
  韩生家在白浪河之滣,羊枣猪肝能养亲。结交亦复有终始,不随世俗逾吾真。家产费尽常落拓,风流丁冀宦台阁。书记聘主莲花幕,如鱼得水相对乐。酬对余间仿印篆,择木家法今再现。豪贵紛纷争告门,书生怕见宣明面。就中阎防鉴人伦,白发飘萧来往频。读书恨不致身早,埋没脚踏实地人。长安回首失所依,玉树凋零泪沾巾。冰霜驰逐一千里,张范交情是也非。归来依旧贫如常,策蹇过我槖驼庄。同是依人中道弃,酒酣击筑歌慨慷。空忆结发事游燕,懒稽论心偕狂阮。文章道义相切磋,太行可移交不变。今日之日竟如此,昨日之日可知矣。白璧黄金倘复来,依然声气动闾里。吁嗟哉!浮世悠悠谁是耐久交,乘马戴笠不相拋!不相拋,得一韩生亦足豪!
  韩生韩生,知我者其谁?
  郭麐喝醉了。
  茅屋之外,风雨大作。如涛如怒之声阵阵传来:那是大于河浪涛拍击两岸之声。
  韩秀歧死了,这一年潍县大灾荒,只得买豆皮充饥,粗粝难咽的食物夺去了他的生命。郭麐死了,“捻军”来潍的兵荒马乱中,他先是失去了儿子和老妻,后杨峡别墅也被分割卖给了乡人,他只得到妹妹家寄居,妹妹又先他而去,一岁三哭,死神怎不向着暮年的诗人招手?他一根手指头直直地指着北方,是有什么话还要留给人间吗?光绪三十年(1904年),陈介祺又死去,三人之中,他是最后撒手西去的。
  他们把生命献给了金石钟鼎,献给了那些铜器上的文字符号。
  幸还是不幸,谁能说清楚!
  六、丁召保之死弥留之际,郭麐的手指向北方,那里有着他的另一位知己好友。
  沿着青草纷披、水中游鱼清晰可见的大于河北去,离郭麐的杨峡别墅四五里的地方,有一个叫做“小河”的小村。大于河水源充沛,泉水汨汩穿地而出,一条小溪穿村而过,小村于是就有了“小河”这样的名字。或许是小溪给村中带来了难得的好“风水”,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丁氏族人中连续出了四位举人。四位举人竖起了八根表示功名的旗杆,时过境迁,冰凉的旗杆座底———那硕大的石头还横斜在村街上。
  丁召保就住在这小村中。
  一位人到暮年的乡人披头散发、悲天跄地地向大于河岸堤上踉跄而去,一只鞋子掉在了街上也浑然不知。他走上河堤,展开一张纸,双膝长跪在地上,声泪俱下地喊读起来:
  呜呼子嘉,猝然相拋。杨峡屋空,白杨萧萧。长歌当哭,渏水滔滔。
  呼君尚飨,亦孔之羞。何有一饭,相送荒郊?纸楮薄奠,何其太少。
  幽魂不远,知我穷老。泉台路险,饿鬼哓哓。奈河相送,吾其来矣!
  (这一段祭文为笔者撰写)他就是丁召保。
  丁召保读不下去了。他蓬头跣足,倒在了河滩上,任焚化的纸灰蝴蝶般地向他身上飘落。
  郭麐死的时侯,丁召保没有赶去赴丧。他害怕看见老友仰面朝天地躺在土坑里,满是菜色的脸上只盖着一片挂满霜雪的残瓦。买一口薄棺,只需要几钱银子,可自己早已是家徒四壁,不用说银子,就是下一顿饭到谁家去吃,都让他费尽思量。郭麐的人缘比自己好,听说是另一位友人叫王承吉的,遍告文友,才募来薄资,草草为他办了丧事。子嘉子嘉,泉台重逢,何以面对一世知己?消息传来,丁召保悲愧难当,老泪横流。 (连载十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