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长篇纪实文学连载◎

一座古城的青铜之梦

黄旭升

期次:第29期       查看:51


  说是一枚桃核,其实半个还不到,底下和背面都已经雕平,印文刻在底面坦平处,背面勾划的一副对联清晰可见:
  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
  古文《爱莲说》里的词句。都兰桂是读过私塾的。当然,桃仁儿还是在核里晃动着的,不这样怎么算得上核雕呢?
  出其不意,都兰桂见到了周嘉琛先生。在城里一家经营得红火的铜匠铺里,周先生一袭长衫,面孔白净,谈吐斯文中隐透着深蕴的修养。周先生的铜印盒是都兰桂找这家铜铺铸的,严丝合缝地盛下了印章不说,还匠心独运,把《周子爱莲图》铸在了印盒的阳面上。为这枚印章,周先生专门抽暇来到了潍县。对将小小桃核上雕得这样精巧的技艺,周先生大加赞赏,可看到刻在印底上的字后,他微微摇头了。
  “知道潍县的‘万印楼’吗?”周先生含蓄地问。
  话中之意都兰桂听得出来;如果写上去的是那些古印上的文字,就更为相得益彰了。周先生的诚意使都兰桂感动:“重新给先生刻一枚吧。”
  果然就重新雕刻了一枚,不过,上面的字是同好乡人丁怀曾刻上去的。丁怀曾同样会核雕,他的师傅就是前面说过的、在燕赵之地做过幕客的丁召保,他的李阳冰小篆刻得神形兼备。这期间,丁怀曾正忙着雕刻那辆“巴拿马轿车”哩,都兰桂替他想出了不少好点子。
  周先生满意而去。
  考功卿走过了一座小小的坟墓,坟墓里埋葬着大师兄。
  周先生的含蓄点拨,植下了都兰桂心头上的一株大树,他决心去寻找“万印楼”。可是,文化有时是属于一代人的,随着陈介祺的时代过去,“万印楼”已成广陵绝响。为此,都兰桂做起了“撒花”的生意,他从城里的刺绣铺背来绸缎,背来金丝银线和图样,散发给乡村里的绣花女,待她们按图样绣成后再收集起来送回到城里,赚一两个铜钱不说,走进乡村野老的家里,或许有蛛丝马迹的发现。都兰桂到乡村的小镇上去赶集刻手章,与荒庙中的老和尚盘膝对谈,他期冀着,也许会找到一两方古印。可是,日本人来了,莫名其妙就抓走了他的大徒弟。大徒弟叫于学修,是他的女婿。第一次到岳母家相亲,大女婿带来的礼物是一根从大树上落下来的木棍儿,木棍儿上刻着一只吸露的蝉,连那蝉翼上的脉络都刻出来了。都兰桂痛快地把姑娘许配给了他,女婿也是徒弟,收在了自己的门下。大女婿后被日本人以“私通游击队”的罪名活埋在了深坑中。都兰桂的眼睛里要滴岀血来。他闭门谢客,似乎要与这个黑暗的世界隔绝,却唯独没有放下手中的雕刀。他在一枚桃核上雕出一座长江边上的黄鹤楼,为女婿殉葬。人去楼空,凌霄的高楼,连窗扇都是可以闭开的,他把心血化作了泪水。
  荒野中有一株老桃树在迎接着考功卿,枯枝如铁,迎风颤栗,严冬的日子里,桃叶落尽,连它都在哭泣。
  感谢这一番哲人的点拨吧。机会来了。一辆现实中的马拉轿车停在了都家村里,车夫跳下车来,敲开了都兰桂家紧闭着的门板,从车上搬下了装着四十块“袁大头”的口袋。是谁猜透了都兰桂的心思?潍县城里宅户家的掌柜亲自来了,跟在后面的伙计小心地捧着一个书匣,书匣是有封签的,工整的一行赵子昂楷书:《十钟山房印举》!早就听说,《十钟山房印举》是《簠斋印集》以后,陈介祺编成的第二部印谱,“万印楼”的七千余方古印文全都被收在这个小小的书匣里了。这也许是一套来自上海滩的仿印本,然而,对于都兰桂来说,里面哪怕只是一方小小的印章,也是无价之宝。客人的要求同样苛刻,要买回的两枚桃核,必须是带“百”字的雕刻故事,且必须是都兰桂亲自雕刻的,要一丝不差地落上他的名款。
  在都兰桂那里,小小一枚桃核是可以容纳大千世界的。文王百子,一个古老的神话,群婴嬉戏的吉祥变成了刀花的乐章;百鸟朝凤,一曲吉祥的音乐,鸾凤群鸣的乐章变成了桃核上皱折的画图。沉浸在文化的流韵中,谁都会变成天真的孩子。当然没有忘记落下自己的名款。这样的桃核,便是师爷张大眼在天有灵,也是要为之惊叹的。
  桃核刻成了。桃核被马拉轿车拉进了城里的高门大户。这时,都兰桂突然得到了一个真实的消息:桃核是要被送往省城济南,去为唐仰杜祝寿的。唐仰杜是谁?汉奸日伪省长!(连载二十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