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我记事那天起，那株老树就已经在院子里了。它总是生机勃勃而又安静地矗立着，纵容我在它枝叶下纳凉玩耍，旁观我那欢乐无忧的童年。它是我最忠诚的玩伴，也是那段时光里最长情的见证者。
闲处光阴易过，倏忽又是多年，我的记忆深处突然闪过了那棵老树的身影。等我回过神，试着去回忆，突然发现那棵树叶片的形状、种类我竟都已记不清了———那甚至是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老树。可是，与它相伴的日子里那些快乐却一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。
我与老树相伴几载，都是在尚小之时。那时瘦小的身躯难以丈量老树的高大，我总是只能看到它黢黑斑驳的皮肤和直挺挺的枝干。树上绑着长皮筋，红白夹杂的长绳挂在它的脚上，和它黑黢黢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我们在绳子上跳皮筋，它总是任劳任怨，只撑着皮筋不跳也没关系。
夏日的午后，我喜欢搬一把躺椅躺在树下，看枝叶在风中摇晃，肆意地舒展身躯。天空被分割成零星的碎片，像是白日里的星空。暖暖微风吹拂，这么看着看着，我总会不知不觉在树下安然睡去。这样的午后，我从未被太阳晒醒过，就连蝉声都小声些，我知道，那是老树在任劳任怨地守护我。
树下的泥土里，我曾埋藏过年少的珍宝———五彩的玻璃珠、小巧可爱的贝壳、只有寥寥几字的愿望书。老树是我最严密的守卫，在它的看守下，我的珍宝从未被其他调皮的小孩盗走。
受了委屈，在老树下安静哭泣几乎是我下意识的选择。头抵着树干，泪水滴落到裸露的树根上，老树就会引风来唱歌。它不会劝导，无法拥抱，就连树干都是粗粝坚硬的。但是它只要安静陪伴着，笨拙歌唱着，我的心就会慢慢平静。它是我最好的避风港，是我的乌托邦。
我曾觉得老树会一直那样陪着我长大，但是时光长河里没有东西是亘古未变的，老树在它生命终结的那个夏日午后告诉我：分别是人生的必修课。
一个十分悠然的午后，一位穿着随意的伐木工，一阵刺耳的电锯声，老树轰然倒地。
视线上方再没有交缠的枝叶遮蔽，阳光第一次在夏日午后这样直白地投到我的脸上。我蹲在树根旁，伸手拂去上面散落的木屑，慢慢抚摸着那并不平整的切割面，指尖下透着湿热的触感，仿佛老树也在伤心流泪。人的一生中，朋友的离去、宠物的死亡、重要物品的丢失，这些失去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死去。这棵老树，这位朋友，它那时突然地离去，是年幼的我生命中所见证的一场巨大死亡，也是彼时我生命中最大的一次失去。
树犹如此，人何以堪。时光磋磨，如今我已然记不清楚老树的叶片形状，记不起它的年岁和名字。但是它曾带给我的快乐是永远存在的，我会永远铭记，我的童年存在着这样一棵老树，它总是生机勃勃而又安静地矗立着。（张玉佳）